華阿姨

昨日午間小歇時，忽然浮出一張甜甜的、稚氣的、傻傻的，笑臉孔，不知為何會突然冒出她的容貌，但她的一段往事已歷歷在眼前，眼框也跟著潮濕起來....。

那時她和我在不同學校唸高中，暑期打工時的臨時衛生所就在她家隔壁，因此有二個暑假都在一起。

她比我小一歲，胖胖的身材，圓圓的臉蛋，鳳眼細長，朱唇豐盈，而我瘦小略黑，高鼻大眼，同事和鄰居叫我們一個「胖妹」，一個「小妹」。

在第二個暑假裡，我們已是非常要好朋友，於是我幫她做了一件後來才知道的「天下大傻事」──寫情書。

我的文筆和字體一直受到誇獎，因不曾交過男友，「寫情書」這件事對我來說「很刺激」，也「很夠義氣」。

信來回幾星期後，他們開始約會，談戀愛，情書仍相傳送。


一天，媽媽要我放學回家時拐個彎到一位富有的阿姨家拿東西，我是見過幾次這位比媽媽大十來歲的阿姨，也知道她家大約在哪兒就是沒去過。當媽媽把地址交給我時，楞住了，腿像被釘住了，心頭砰砰跳。
一路上腳踏車騎不穩，一直想著...「他」是阿姨的兒子嗎？可是....不同姓，還是阿姨的....？現在去會碰上「他」嗎？萬一「他」知道我是幫「胖妹」寫信的人，該如何是好？

啊∼好心慌！

到了阿姨家，開門的是一位瘦高有點年紀（我那時對30歲左右男生，都覺得老）青年招呼我進去，和我寒暄幾句，往內高喊：「阿姑，有人找您。」

阿姨下樓來親切招呼，拿好東西後阿姨要我留下家裡住址和爸爸名字，不知要幫他請領什麼的，叫那青年拿紙筆過來，讓我寫仔細。

臨走前再東張西望，確定沒看到胖妹男友（想像中是和我們一般學生模樣），安心帶著東西告別，一路慶幸逃過一劫。

接著一個星期裡又替胖妹回二封信，然而並未跟她提及阿姨的事，他們的約會持續在進行。

然而，那週末事情發生了！
我收到一封精緻信封的陌生函，看著上面那一手熟悉好字，立刻心跳加速，面紅耳赤。

信箋僅半頁，整潔端雅幾行：

華小姐：妳好，相信妳知道我是誰，很榮幸見到「信」的主人；和妳的人一樣娟秀，收到請覆，謝謝！！
祝　安好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ｘｘｘ筆上

煞時間手腳冰冷，全身無力。
慌張了大半天，想了又想，才提筆回信。

ｘ先生：你好，冒昧代筆，很沒禮貌，請諒，亦請寬恕胖妹的無心之舉。
祝你們永浴愛河，請勿拆穿此事，免傷胖妹的心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華字



那天起，我開始跟胖妹打迷糊仗，儘量不再寫信。

幾天後我又收到覆函，同樣的精緻信封和信箋，也是短短問候數語。

這下可分寸全亂了，回或不回？....很是猶豫，找幾位知友密商，都建議我：不要回。

信是沒回，媽媽倒是問起此事（來信用的是他上班地址），那信是誰寫的？我瞞她說是國中男同學，來信問同學會的...矇過去。

總算開學，沒得和胖妹碰面，否則不知怎麼跟胖妹說起，或說「警告」起。
不好的是，「他」有幾回就等在我與同學分手後的路上，即使跟在我後頭半句話都沒說，也送我到家巷頭。害得我屢改返家路線，或請男同學陪我到家巷口。


此後半年仍陸續接到信，我僅回過一封，希望不再往來，由於返家的路線也改了，就這樣斷了聯絡。次年我畢業，沒再有機會找胖妹，這事也逐漸遠離我的腦袋。

約一年後，一次和媽媽問起，阿姨的「姪兒」現在如何，媽說：啊∼那少年郎事情鬧很大，聽妳阿姨說，對方的外省媽媽來大吵大鬧，說什麼她女兒肚子大了....墮胎....又大肚子了。
簡直如五雷轟頂。

週一回台北工作，立刻到處找「她」。總算找到了。

瘦些，說話仍嘻嘻哈哈，我試探她，怎麼不跟「男友」結婚？
她說：怎麼「結」，人家早已經有太太。
「誰有太太？」我驚訝的：「我從沒聽說他結婚。」
「妳認識他？！」她比我更驚訝。
哇∼好複雜的男人，真不知從何說起.....。
聊了一頓飯，前後都說明白，似乎她也看開。
她這樣說：「也許真該結束了！」表情很泰然令我很放心。

那年末，從媽那兒又聽來消息。
「妳阿姨的姪子阿賢啊，被抓去關了，阿姨到處在找人『關說』」。
「為什麼事？」
「啊∼那女孩自殺二次哩....留遺書說他騙她有太太，一直不跟她結婚，什麼的很多很長.....」
「女孩子呢？」
「甘ㄋㄚ沒救了，阿賢才會給收押。」

沒救？死了？怎麼會，她不是答應我要“結束”了嗎？
躲到房裡，矇著被痛哭，哭「她」死了，哭我不該多嘴去「說清楚」，哭天下怎會有這麼癡的女孩，明知對方在玩弄她，仍死心塌地非要他不可。

事隔三十多年，突然憶起此事，不勝唏噓。
直問：人世間「情」為何物？

回憶我們最後見面那一幕，連想起女詩人唐婉在「沈園」給陸游一首詩的後二段：

「人成各，今非昨，病魂常似秋千索，
角聲寒，夜蘭珊，怕人尋問，咽噎佯歡。」

竟不知「她」愛「他」如此之深，「咽噎佯歡」！
　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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